本文为多知约稿。作者觉得,教育投资回报率的下降,实则是两个长期有一定的问题在当下被集中放大的结果:其一,学历反映能力的失真越发暴露;其二,投入系统(学校教育系统)与回报系统(商业就业系统)的错配日益加剧。真正的破题之道,不在于修补某一环节,而是要重新定义教育投资的“分子与分母”——我们究竟在投什么,又应期待怎样的回报。唯有以人为本,看清教育的全貌,方能找到真正的答案。
这几年,“教育投资回报率下降”成了高考季的热议话题,但多数讨论仅围绕着就业难、文凭贬值、热门专业饱和等现象层面。那背后是什么呢?在投资视角下,教育是一种工具,是家庭投入时间、金钱、精力,试图换取未来经济收益的手段。而经济收益的本质,源于社会对人才的供需关系。
教育的投资回报率,是由其所嵌入的供需结构与筛选机制共同塑造的。而作为核心关键词的学历,本就不是能力本身,而是社会在发展红利期采用的一种粗略、但行之有效的筛选手段。
这套机制曾经极为有效。从1977年恢复高考开始,中国经历了长达三十年的“发展—缺人—靠学历分发人力”的正循环。无论是80年代体制单位的统一分配,还是90年代后市场化企业的爆发增长,学历都意味着门槛、身份和可预期的上升路径。2001年加入WTO后,产业体系进一步升级,教育供给随之扩张——1997年普通高校招生人数仅100万人左右,到了2010年已达650万。但即使如此,社会对受过良好教育的劳动力仍供不应求,学历在人才市场上仍保持强势定价权。
彼时的用人逻辑很简单:是不是本科,是不是211;是不是研究生,是不是海归。这种粗糙但高效的筛选方式,在发展红利丰厚的年代,被视为教育投资高回报逻辑的基础。
但进入2015年前后,逻辑开始反转。首先是需求端下降:经济提高速度从“双位数”降至“中速档”,新增岗位放缓,尤其是传统行业的结构性收缩使得“白领岗位”不再普遍增长。当年全国高校毕业生首次突破750万大关,但整体新增就业岗位趋于瓶颈,企业不再急着招,而是挑着选。
与此同时,企业对学历的信任也在削弱。学历作为能力的“代替信号”开始慢慢的变失真——本科学历不能代表本科四年是否荒废,研究生学历不能说明三年里是否真正成长,海归身份也无法掩盖语言和实际在做的工作能力的短板。过去我们说“学历无用”,是因为有些小老板没读书也挣钱;而现在的“学历无用论”,更像是学历原本就只是对能力的粗糙描述,如今被更复杂、更细致的用人需求彻底揭穿了其局限性。这也是怎么回事,如今企业在看学历之外,更看项目经历、实习经验等补充信号,为的是拼凑出一个人的真实能力画像。
市场对人才的验证方式正在进化。从“学历+笔试”到“作品+实操+项目”,从“统一考试”到“多维评估”,人才筛选机制越来越复杂,越来越精细。企业要的是能上手、会处理问题、懂系统协作的人,而这些能力,恰恰不是靠高考、考研能直接筛出来的。因此,学历虽然依然重要,但已不再具备自动溢价权力,而更像是一种基础门槛或入场凭证而已了。
教育回报率的下滑,表面上看是学历贬值、学生能力不够、热门专业饱和,实则更深层的逻辑在于:我们把教育投资压在了一个系统里,但回报却要从另一个系统里去拿。
教育投入发生在学校教育系统,而产出却要通过商业就业系统来兑现,这两个系统本质上并不统一。它们的运行逻辑、评价标准、反馈节奏、资源偏好都不同。教育回报率的落差,说到底,是两个系统之间错配所导致的“对不上口”的结构性问题。这种错配大多数表现在两个层面:节奏错配与目标错配。
学校教育系统是一套线性、封闭、周期长的机制,以“年”为基本单位运行,一门课程的更新往往要经历规划、论证、审批、试点等多个阶段,课程结构、教材内容甚至整套专业设置往往多年不变。这套逻辑强调的是稳健、通识、并分阶段推进,符合长周期培养的节奏。但商业系统的运行方式截然不同,它是非线性、高速迭代的开放系统,变化不以年为单位,而以季度甚至月为单位推进。需求刚冒头,岗位已经设立;技术刚落地,旧技能便被淘汰。组织必须不断试错、调整、压缩反馈周期,才能在复杂环境中维持竞争力。
正是这种节奏结构上的不对称,让教育与职场之间的断层愈发明显。学生从学校走出时,往往掌握的是几年前设计的知识框架,而企业所需的能力、工具与视角早已更新。比如AI产品经理、AIGC内容运营等岗位,几乎不存在于当前高校课程教学体系中。于是,学生还在学校完成一套线性培养流程时,企业已经切换了多个版本了。这就导致所学内容天然滞后,毕业即脱节。
除了节奏不同,学校教育系统与商业就业系统在“目标”上也存在根本性的错配。学校教育的主要目标是传授知识并建立基础能力体系,其评价体系围绕考试成绩、论文写作、课程完成度等指标展开。在这种体系中,学生要做的是理解已有知识并按要求输出,其路径清晰、标准明确。
而商业系统的目标则完全不同。企业不关注你“掌握了多少知识”,而关注你“能不能解决实际问题”。工作场景复杂多变,问题往往没有标准答案,更不一定有明确边界。企业希望招聘到的人能识别问题、拆解任务、快速落地,哪怕不完美,也要可执行、可推进。
学校强调“学得好”,企业要求“做得成”,在标准与实践之间,变得难以弥合。于是,在教育系统中表现优异的学生,未必能在职场中胜任复杂任务。他们在学校中训练的是“如何被评价”,但企业更关心“是否能创造价值”。这套目标错配,让原本就处于两个系统的“教育投入”和“经济回报”,进一步失去了直接的对应关系。
实际上,这种错配并不是现在才出现,只不过以前没这么显性。一方面,过去两个系统之间的差距没那么大——商业系统的复杂度相比来说较低,很多岗位本身不要求很强的即时产出能力,而学历作为一种粗略筛选工具还能发挥效用。 另一方面,过去的商业系统其实在默默“迁就”教育系统。企业普遍接受“培养成本”:应届生可以慢慢带、慢慢养,只要基本素质过得去,三五个月后自然能上手。很多企业甚至把“学历背景”当成预设的容忍理由:虽然学生可能经验不足,但毕竟是清华/复旦/人大毕业的,多给点时间总行。
但现在,情况变了。经济的变化使得商业系统本身也在承压——技术变革剧烈、组织去肥增瘦、用人成本升高,使得企业对“立即能产出”的人才的需求大幅度上升,企业也无暇顾及教育系统了。此外,高校扩招叠加学历通胀,让“基础素质过关”这件事本身也变得不再稀缺。这就使得,企业在招聘时,越来越强调“你能不能现在就用”。
学历反映不了真实能力,教育系统与就业系统错配严重,那么也许要追问:是不是这场“教育投资”的游戏已经无解了?
要破解“教育投资回报率越来越低”的困局,要求我们突破现有视角的局限:在投入端,不再将教育仅限于应试体系之内;在回报端,也不必将成果单一绑定在就业市场的即时反馈。
我们已经习惯把教育投入绑定在成绩、考试、名校概念上,把教育回报简化为“学历转化为工资”的线性路径。但这个模型,在今天显然难以为继。
真正值得投入的,不应只是知识、分数和排名,而是那些贴近“生命本体”的能力建设。投入到体魄上,是关注体能、睡眠、运动素质的打底;投入到审美上,是通过音乐、美术、舞蹈打开感知与表达的空间;投入到人格与社交中,是在协作项目、真实互动中培养沟通力、共情力与主动性;投入到心理系统中,是建立一个面对压力、自我调节的内在机制。这些维度,或许短期内无法换来高考加分,却是一个人长期成长与抗风险的真正资本。
同样,我们也要重估“回报”该看什么。不应只盯着一纸offer的薪酬数字,而是更看一个人是否能健康地、不抑郁地走到18岁,是否在大学的迷茫中有自己的判断,在高压的工作中有身体去扛,在重大人生选择面前有自信与担当。这些不是传统意义上的“产出”,却是生活中最真实的底层能力,是撑得住长周期不确定性的韧性指标。
教育真正的回报,从来不该只是考上什么、挣多少钱,而是能不能活得稳、走得远、挺得住。它意味着一种内在秩序的构建,一种在剧烈变化中保持自洽的能力。从这个视角重新审视教育,就不再是为某个系统“交付人才”,而是帮助个体塑造人生的深层力量。教育的时间尺度,也应从“立竿见影”转向“深积厚养”。
正如杜威所说:“教育即生活本身,而非为生活做准备。”在这个供需剧变、系统失衡的时代,我们更应以此为锚,重估什么值得投入,什么才是真正的回报。唯有如此,教育的投入与回报才不再是被撕裂的两端,而能在一个更贴近生命贴近人的维度上,实现投资回报率的最大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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